2015.04.03

從古典回到現代

—— 釋劉彦水的画

嶽镇川灵,海涵地负,至於造化之神秀、阴阳之明晦,万里之远,可得之於咫尺间,其非胸中自有丘壑,发而见诸形容,未必如此。
—《宣和画谱》卷十《山水叙论》

八五美術新潮以來,二十年過去了,新潮固然仍繼續向前走著,曾經被新潮不屑一顧的傳統却漸次漬染著畫壇。從傳統藝術中散發出來的誘人之美,使許多人不能不被傳統的魅力所感召,因而又重回到傳統之中。如果我把前者叫做“後現代”,那麽,我願意把後者叫做“後傳統”。“後現代”因有許多不同的特徴而不易界定,而我眼中的“後傳統”,則是在現代文化語境下,不僅從筆墨圖像上,而且從精神意味上將傳統加以重新組合與釋讀,以逼近傳統藝術經典為主要標志。
在這種傾向裏,劉彥水的畫風是突出的。藝術史家貢布裏希在其不朽的名著《藝術與錯覺》中試圖證明,沒有一個藝術家能摒棄一切程式“畫其所見”,因此即使再富有獨創性的藝術家,也無法繞開傳統的圖式化程式,藝術家靠近傳統或者遠離傳統,都無法離開傳統程式。這一能够說明視覺複雜性的再現的發現,貫穿在號稱以“創新”為主要特色的西方藝術史之中。而對既成圖式的依賴,同樣也貫穿在中國的藝術史傳統之中,雖然它曾經被視為因循守舊。
回顧中國繪畫發展史,至少從元代始,中國畫就明顯地具備了以下兩種主要特徴:
(一)作為一個畫家,在某種審美取向的主導下,將前人的藝術遺產編排成有序的傳遞譜系;
(二)將抽象的筆墨意味的表現質量作為主要衡量標準之一。
因此,一部十四世紀以後的中國畫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成為“藝術史的繪畫”與筆墨的表現史,被寫進藝術史的畫家也面臨著一個大致相同的藝術問題—以筆墨表現淵源於古典的藝術世界—像十四世紀以後出自於沈周、文徵明、董其昌、清初四王等人手下的“藝術經典”,大多是在此兩根軸線中沉澱與淘洗而成。
理清了這樣的線索,才能有效地讀解山水畫家劉彥水和他的作品。
在劉彥水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一個軌迹:他站在現代的立場上力求最為純粹地回到古典,這種回到古典的“重返”過程,雖然與時下所提倡的“表現自我”的“藝術個性”有方鑿圓枘之嫌,但却體現了他執著的精神追求—於是,我們在他的畫中也看到了古典繪畫及其筆墨境象的神聖感。為此,劉彥水長年孜孜不倦地,把古典藝術世界中領悟出來的山水樹石以及筆墨形態,分解後又重新加以組合。
傳統圖式以及由此而來的筆墨,在劉彥水那裏是富有活力的,因為它首先是文化的、美學的,是特定形式中的精神取向和文化內涵的折射。雖然我們現在可以從劉彥水的作品中看出他的取法之所在,但劉彥水的作品及表現方式要告訴我們的,是傳統山水曾經是什麽和可能是什麽—這裏體現著他對中國藝術本質和藝術規律的理解與把握。
劉彥水以靈敏的技術以及悟性,將古人的山水意象置於當下的文化語境中,以便進行不同空間的對話,仿如一個現代人對另一個現代人講述著古老的故事,《雲來雲去》《幽谷圖》《湖山碧樹圖》《烟雲供養圖》《林巒清幽圖》《溪山無盡》《遊林泉愛湖山》等作品都是如此。借助於古典圖式,然而却是以意取象的山川流水、林木烟雲、曲逕庭院等,都在畫家的筆下釋放出特有的靈性與詩意,也無不使我們生發出思古幽情。因為他滿足的是久已潜在於我們內心的審美需求,作品中的山川流水、林木烟雲、曲逕庭院以及精致的用筆、平和的墨趣等,無不瀰漫著濃郁的文化氣息、自然情懷和內在意緒,他的作品讓我們再次從容地體驗,雖然已經發生但久久被遺忘的審美過程。
我們可以驚奇地發現,劉彥水就像一個魔術師,將古人的各種筆法與圖像聚合在一起,歲月的滄桑、藝術的靈性、自我的感悟被表現得淋漓盡致。而由此構成的作品不僅技巧老到精湛,而且對貫穿在繪畫中的古典人文精神的承載也到達了相當的層面,古典情懷和現代視覺方式的絕妙融合,使他的繪畫在古典式的理想主義精神中,創造了令人悠然遠思的意境。其極富個性的獨特的筆墨意象,豐富了當代山水畫創作的美感疆域,更顯示出古今相通的藝術文脉。
無疑,對傳統與當代文化語境的深刻認知,拓寬了劉彥水的視野,他在高古、雅潔的審美選擇中顯示出文思跳蕩、靈心飛動與敏銳感受的性情本色。而流露在作品中的散淡、衝和、空明、含蓄或是雄渾、深遠、厚重、絢麗,無不是古典心境的現代重現。它是超越當今畫壇市俗浮塵的一個通道,在這個通道裏,人們的心靈可以獲得一種精神的超越與慰藉,而這可能正是劉彥水繪畫中迷人的光彩之所在。
然而更可貴的在於,劉彥水又能够從古典回到現代。
在劉彥水的近作中,還明顯地表現出他在直面生活、直面對象時把傳統融入創作之中的努力。像他創作的一系列以太行山為主題的作品,就充分地展現出了他將傳統融入到自身獨特的生活思考和生命體驗中的努力。
在由古典向現實靠攏的諸多新作之中,筆墨符號的現實化與盎然生機,都表現出畫家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之間的綜合性把握力,以及向現實生活靠攏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太行山在他筆下成為一種載體或象徴,寄寓著中國人對山川自然所特有的鄉情、鄉戀、鄉思的情感與精神的意蘊。
在《幽幽太行》系列作品中,畫家以茂密之筆呈露清明的心源之美,既展示了大自然的鮮活生動,又展示了只有古典藝術世界才有的清幽安詳之美。史書記荊浩隱於太行之洪谷,自號洪谷子,善為雲中山頂,四面峻厚—也許這些歷史記憶都給了劉彥水以靈感。在他的眼中,現實中的太行山水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固然都飽含著造化的神奇與自然的形態,但還有一種來自於歷史的人文記憶,重巒叠嶂、烟雨空濛、屋宇小徑、霜林落葉……都浸透著鄉情,瀰漫著詩意,歷史畫面與自然山水給他以藝術激情和創作靈感。
《幽幽太行》系列來源於現實,却流露出心靈迹化的特點:因為作品中層林叠嶂、烟水迷離的景象,正是畫家特意强調的意味與情趣。如果說劉彥水只會靠摹古進行創作,那並沒有看到劉彥水的真正用心之處,他把從古人那裏領悟出來的審美意味通過畫筆注入畫面之中,我們不難找到鄉村的生活氣息:深山村落的裊裊炊烟、樹林掩映的紅頂新房、山間瀑布與蜿蜒的小徑……都在烟雲空靈之中與人的精神相連接,使有限的意象導向若隱若現的無限存在。在無限的存在中生發出心靈的遠遊、鄉關的夢寐。於是,他的畫就和古人的畫息息相通了—能够在造化與人的心靈之間透出藝術精神,表達的正是千馀年來繩繩相續的天人合一的生命體驗。因此更重要的,是畫家把自己的藝術從古典模式的蕭疏荒寒與幽寂冷清之中解放出來,注入了生活的現實氣息與情趣意味。筆墨之間、意象之間,帶著生命中的感性因素,太行山水的現實之美變成富於生命色彩的意象圖景。
無論是來自於現實山川,還是來自於古典山水,畫家都力求能够營造出一種或水墨或淺絳或青綠所特有的既堅實凝重又清空透明的美質。於是,我們就看到了他自己的鑒古開新的成就。
重要的是,文人畫傳統的滋養與浸潤,使劉彥水在藝術求索中獲益匪淺,他通過古人的藝術圖像承繼了“詩心”與“文脉”,從而也使自己在創作中從對物抒情轉為對心性、心境的尋找、發現與書寫。回歸古典,叩向經典,這是劉彥水在進行藝術實踐和體悟中國藝術精神的過程中最為實在的行動。他的根扎在傳統文化的土壤裏,枝葉却已盡情地伸向現代文明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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